我的新書《成為真正的人》,書名不太「小說」,令大家很好奇,我怎麼會取這樣的書名。
事實上,這本書從書名到內容,充滿了布農文化。小說的副標是 minBunun, Bunun 是布農族,這名詞是近代人類學家所賦予的族群區分,而 Bunun 在布農語是「人」的意思。
在布農文化中,「布農」就是「人」,而 minBunun 是變成人、變成人形的過程,便可以解說是「成為真正的人」,這是和自己的文化有更深連結的儀禮。從漢人的文化去解讀,類似少年透過成年禮讓自己與文化、社會以及家族有更強烈的連結。在《成為真正的人》書中,敘述的是兩位布農少年成長的故事,這正是他們「成為真正的人」的過程。
《成為真正的人》有著懷舊風,內容是日治時期的故事,那種年輕男孩的懺悔與青春顫動,時時刻刻流動在小說裡,彷彿百花盛開但霧氣還在凝聚的台灣高山原野,時而從雲中透露的陽光,就要把原野揭開的慵懶與不忍。然而這樣的小說,最初的靈感是怎樣來的呢?這是2004年,我第一次與嘉明湖碰觸的火花。
嘉明湖是高山湖泊,從南橫向陽登山口進入,目前是台灣熱門的高山路線,申請入山人數居台灣第二,僅次於玉山。在2004年,嘉明湖被認為是隕石湖,目前由現代地質調查而確定是冰斗湖,無論在當時或現在,嘉明湖有個詩般美好的名字,叫作「天使的眼淚」。想像天使捧著自己淚水的楚楚模樣,是如何吸引登山客的目光啊!這座湖也有個布農名字叫「月亮的鏡子」,是傳說中受傷的月亮攬水照鏡,觀看自己傷口的地方。
就在這樣的高山湖泊,我聽聞了一則故事。1945的秋天,在台灣光復之初,一架運送盟軍戰俘的飛機誤入颱風暴風圈,墜落在嘉明湖北方六公里處,死了25位機組員。台灣出動了三批地面部隊救難,第一批人上山搜查,第二批人負責幫死亡的盟軍戰俘收屍,沒想到這批人遇到颱風,凍死26個人,得出動第三批人去為自己的救難隊收屍。這就是「三叉山事件」。
在嘉明湖畔,我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忘不了其中的衝突與傷亡,便把它捎進腦海。三叉山事件是結合了山難與空難,雖然死傷人數在台灣的空難與山難事件中不是最多,卻顯得獨特。幾年前動筆寫這觸動我的故事,終於在2020年完成。
《成為真正的人》與我其他的作品相較極度抒情,但並不表示我放棄了故事的元素,而使《成為真正的人》陷入更加孤寂的、情節稀少的小說。我反而是這樣操作,在既有迷人的故事基礎上,增添了抒情的語言與細節,增添了小說豐厚迷人的肌理。這些抒情文字,在某種程度上,我用音韻鏗鏘的節奏,創造一種漢字該有的迷人詩意。
《成為真正的人》貼合1940年代背景,融入不少當時歌曲。為了進入那種時代氣氛,我在寫作時,也常常把這些樂曲找出來聽。其中一首歌是西洋的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彩虹之上),這是1930年代的電影《綠野仙蹤》主題曲,是歌手茱蒂.嘉蘭的生涯代表作,這首歌也是二戰時期美國大兵在異國打仗的思鄉曲,戰後成了美國民歌。小說中的主角哈魯牧特會偷偷聽廣播學英文,有一幕是他一手枕著臉,一手摩娑著桌面的纖纖刮痕;廣播正放送茱蒂.嘉蘭唱的〈彩虹之上〉,他沉浸在幽邈的歌聲,莫名的將眼淚滴在桌上。
另外,小說融入布農文化,布農歌曲也是我愛聽的。霧鹿部落是我小說的重要場景,當地流傳的童謠名為〈ku-isa tama laug〉,中文意思是「拉烏叔叔去哪裡了」,也是我小說某章節的音樂,充滿輕快跌宕的節奏。傳統布農文化中,生出雙胞胎是不吉利的,兩個都要殺掉,不然勉強只能留下一位。《成為真正的人》小說中,主角哈魯牧特的祖父嘎嘎浪,打破傳統禁忌把兩個小孩都留下來,但是其中一位雙胞胎帕辛骨利不幸的夭折,「拉烏叔叔去哪裡了」成了喪禮上的歌謠。小說是這樣呈現的:
帕辛骨利換上祖母編織的美麗苧麻衣,埋進嘎嘎浪床下,覆上扁平的石板與泥土。這時嘎嘎浪哀傷的唱起童謠〈ku-isa tama laug?〉,歌詞描述有人編織衣服給受寒的孩子穿。當他們唱到結尾,悲傷難抑,來自歌詞像是描寫蹲在墓穴的小男孩帕辛骨利,他終於去了那裡,不再回來。他們唱著歌詞:
為什麼要織布?
要給孩子穿,
為什麼要給他穿?
因為天氣冷。
大家一起去漂亮的大瀑布……
大家再也不能一起做好多事了,像是去瀑布玩這樣簡單又美好的事,有人註定缺席。
底下我朗誦法國文豪的詩句,來說明我接下來的小說企圖,這首詩是這樣:
天明破曉時分,田野微曦之際,
我將啟程,知道你在等我
我將穿越森林,穿越峻嶺
我再也無法與你遙遙相隔
我走著,關照著我的思緒
外面的一切,我充耳不聽聞
看不見也聽不見
獨自一人佝僂著背,交合著掌
傷心之餘,白天亦有如黑夜
我不去看夜幕低垂的昏黃
也不去看遠處歸來的帆影
當我到達時,將在你墳上
放上一束冬青與綻放的歐石南……
這是法國文豪雨果的詩,寫給長女萊奧波爾迪娜,描述老父為死去的女兒上墳。萊奧波爾迪娜十九歲時,在塞納河翻船溺死。在法國南部旅行的雨果從報紙上讀到死訊,哀慟欲絕,一輩子無法從傷痛中醒來。父母的哀慟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這首詩出現在我的小說中,成了精髓,是小說主角哈魯牧特抄寫給他喜歡的對象海努南的詩句,傳達一種莫名的思緒。
《成為真正的人》主旋律是「悼念」,哈魯牧特揮之不去的悲傷,來自朋友海努南的死亡。小說中,主角哈魯牧特生活在二戰美軍轟炸台灣的時期,他認為會比自己的好朋友海努南早死,期待他死後,好友上墳來探望他。但事與願違,好友卻比他先行離開世界,世界的不忍就是這麼殘忍。我們活在世界,注定要目送家人與朋友一一離去,這是小說一種陰鬱的低鳴調性。
2004年,我在嘉明湖畔,有了寫《成為真正的人》的起心動念。在我即將完成小說的2020年,我從傳統路線南橫公路的戒茂斯登山口登山,再訪嘉明湖,這條登山路線是1945年救難隊攀登的舊路。再訪嘉明湖,這時的嘉明湖不再是嘉明湖了,它成了我小說的靈魂,我站在稜線遙看湖色,青翠的山巒瀰漫雲影,我默默念著雨果詩句:「天明破曉時分,田野微曦之際,我將啟程,知道你在等我」。我一邊念、一邊走向這座高山湖泊,走向我小說中的場景,心裡也有了哀傷,來自小說快寫好的「退乩」過程。寫小說的人是戲子,某個時刻,你必然走進角色內心深處,入戲太深,把全副精神與情緒豪賭似押注在虛構人物,自己成為戲裡的傀儡。必然的,要花一段時間才能退戲。
回到小說中,主角哈魯牧特第二次路經嘉明湖,在傍晚湖面泛舟,直到滿天星子遼亮。他乘著美軍B24轟炸機的黃色救生艇,如此柔滑,乘載了思緒。也就在這時,冷冷湖畔,水聲幽幽,死掉的海努南來上墳了,為心死的哈魯牧特獻上冬青。死人,要如何為活人上墳?這段子是我認為小說非常美的地方,在這裡請聽眾見諒,賣關子了,聽聽小說是怎樣說的。
《成為真正的人》是我的第一本有聲書,頗為期待,但《鏡好聽》的製作品質讓我頗為欣喜,樂見這樣的成品完成。這本有聲書使用各種族群語言,這些角色包括原住民、阿美族語言或閩南語等,呈現台灣多語言族群面貌。在錄製有聲書之前,編輯多次寫信給我,詢問正確的讀音。這本書有不少台東布農族語言,編輯也詢問布農作家沙力浪等人,務必求得正確讀法,真的是專業、敬業,而且用心良苦。
書籍是傳承已久的古老閱讀文化,這文化歷經數千年了。另一方面,說書也是古老的文化,將文字賦予聲音的靈魂。我認為,我的小說很有故事性,也有語言的美好,於是我更期待我的書籍,有朝一日可以用人聲(人的聲音)演出,將文字扁平的部分給予立體化的說書。如今「鏡好聽」完成了這個夢想,更難能可貴的是,聲音的正確與氣氛的現場擬真,一直是錄製過程中追求的藝術,完全呈現小說特色,這是紙本書籍沒有的另一種面貌。我的著作經過聲音的詮釋後,也彷彿長出不同的風貌。我也這麼期許,深深期待,聽眾能沉浸在鏡好聽錄製的小說氛圍,享受故事,聆聽如大河般沉靜有力量的文字,如何流動它多情的呢喃。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聽眾聽完小說之後,可以釋放悲傷,重新拾起生活的力量,迎接新的生活。故事就是良藥,我相信,聽完一個好故事,心靈可以獲得新的力量,面對明天,明天是有陽光的日子呀!
小說家最真實的靈魂是文字,他用文字建築了自己的想像世界,文字就是音韻鏗鏘、節奏分明的鏡頭。如果可能,真的也該是這樣,小說家應該唸唸自己的小說文字,那絕對是一條河流的婉轉、奔跳或寧靜。現在我也有了機會,在這裡朗讀小說《成為真正的人》部分章節,作為結束。
甘耀明朗讀小說篇章:
終於回部落了,記憶從味道甦醒。在哈魯牧特回來時,織布的祖母拿著羊角鉤出來迎接,她把主場留給男人聊天,自己準備晚餐,默默踩著小米去殼而發沙沙的喜悅;宰雞用灶火去除毛時發出的焦味,這也深深攪動哈魯牧特的記憶。夜要深了,霧氣從山裡走來,跟著農忙而歸的婦人進入部落。哈魯牧特看見母親與嬸嬸從遠處走來,背籠塞滿青菜與工具,拎著田鼠。女人打招呼特別興奮,她們用的是笑聲燦爛,就讓人知道好事來了。將田鼠肚子塞入昭和草火烤;蝸牛黏液先用芭樂葉的灰燼去除,燉出的湯品有引爆食欲的植物香澀味,配上在中間放上豬油融化香潤的大鍋小米飯,極為誘人。布農人日常以小米為主食,肉食是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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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收聽:鏡好聽製作有聲書《成為真正的人》
░░《成為真正的人》░░
不僅是國藝會長篇小說的補助認證,還榮獲 2021 Openbook 年度好書獎,紙書上市後更獲得通路、讀者壓倒性好評,光是文字本身就體質強壯。有聲書完整收錄全書逾17萬字,主播張心哲深度詮釋眾角色性格、語言(如布農、臺語及日語等8種語言),還聽得出角色隨情節成長的細膩設定。聽完這本書的朋友,便能懂得有聲書製作之細膩與挑戰,彷彿也「成為真正的」有聲書聽眾了吧?
▍授權方:寶瓶文化
▍出版社:鏡好聽
▍作者:甘耀明
▍主播:張心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