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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聽人物】記者、作者、小說家:陳柔縉快樂遊走三個身份

李志德 2022-03-23 16:00:00

陳柔縉去年意外驟逝的消息不只震撼讀者與文壇,也讓曾經與她相識的受訪者、編輯工作者紛紛欲以己之力,喚起更多人對陳柔縉及其作品的印象。陳柔縉改變一代人歷史感覺的書寫(《非虛構故事坊》第三季第十集),為台灣社會留下更趨完整的集體記憶。除了作品,她「不是在圖書館的路上,就是在家寫作」的認真細膩和好奇不斷的人格特質,更在合作對象的心中,留下溫暖燦爛的一角,也因此我們製作了《非虛構故事坊》特別集,用聲音與文字紀錄下遊走三個身分的非虛構寫作者:陳柔縉。

 

🎧 馬上聽!【非虛構故事坊S3】特別集:記者、作者、小說家,陳柔縉快樂遊走三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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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亮銀灰髮,說著清雅台語的毛清芬坐在我的對面,仔細端詳著一紙手稿。這是一張手寫的人物關係表,上頭有一些似曾相似的名字,和代表兩人「有關係」的箭頭符號。
 

盧安 → 陳隆志 → 郭榮桔
林耀全  → 張鴻圖 → 藍高川

 

在「張鴻圖」下還連出另一支,出現了毛清芬夫婿的名字,駐日前代表羅福全。 

 

張鴻圖 → 梁許春菊 → 羅福全  → 辛文炳

 

「是啦,辛文炳,他們家人我們都認識......」提到辛文炳這位台南前市長、政商界元老,毛清芬用指尖點著紙上的名字,邊說自己伯伯的太太,「我們叫阿姆」,是辛文炳的姐妹。「我爸爸常和他們碰面,家裡還留了些照片。」


所以羅福全和辛文炳間的那個箭頭,關係其實著落在羅夫人毛清芬身上。「她會不會是想和我們確認(這個關係)......」

 

這個疑問得不到答案了,因為毛清芬口中的「她」就是去年10月因車禍意外過世的作家陳柔縉。

 

毛清芬和夫婿羅福全是《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的傳主,採寫過程中陳柔縉和羅家成了通家之好。車禍消息一傳出,毛清芬連忙趕往醫院,提著日式煮南瓜 —— 陳柔縉在傳記裡寫完之後,就愛上了這款點心。加護病房限制進入,只能有一位家屬陪在陳柔縉身邊,用手機把視訊傳到病房外。

 

「柔縉,莫擱睏啊。好起來煮飯了。」毛清芬用著家常的語氣叫著視訊裡的陳柔縉。但這位陷入昏迷的台灣史作家終究沒有醒來。受訪時重說一次這句話,毛清芬眼眶紅了。

 

「記者陳柔縉」的開山之作

 

這張關係圖,夾檔在一封未完成的信件裡,陳柔縉過世後,家人把信補寄給了毛清芬。但這最後的手稿究竟屬於陳柔縉哪一份未完成的工作,並沒有確切的答案。 但熟悉陳柔縉創作歷程的人必然想到《總統的親戚》這部開山之作。比對書中的家譜和關係圖,發現關係圖比書中的家譜更向外延伸了一些。是不是陳柔縉過世前正在修訂這部1994年初版完成的作品呢? 

 

答案確實如此。由於原版完成至今已經近30年,書中人物的經歷、職務都有變動,各家族後代輩出,因此陳柔縉在生前就開始修訂新版。新版《總統的親戚》預計今年年中出版,這是極少數在她身後還能夠重出更新版本的作品。

 

《總統的親戚》是陳柔縉的成名作,她以超過4,000張結婚啟事和訃聞,梳理台灣政商家族親屬族網絡,為她的記者同行、政治社會學者寫成一本案頭書,30年來沒有第二本。

 

陳柔縉過世之後,家人補寄給毛清芬的關係圖手稿,只是到底想要問什麼,卻再也得不到答案了。毛清芬提供。

 

但陳柔縉的目標不只是一本「人名典」,更有開創性的見解,在「總論」裡她寫道:
 
「把台灣半世紀以來的四位總統(編按:指蔣中正、蔣經國、嚴家淦和李登輝)結成一家親的,只有二十個家族,而且,各個是世家豪門。而其他可牽連進政商姻親大系裡的家族,沒有半個平戶。......每一個環環相扣的關係橋樑,無一人是凡夫俗子,沒有一位冷場人物。由此,所謂『階級性』便跳凸出來。這真是『台灣奇蹟』的另一篇章。」
 

《總統的親戚》是「記者陳柔縉」 創作的高峰,下一段生涯,「(台灣史)作者陳柔縉」即將開始。橋接這兩段經歷的作品是《宮前町九十番地》。這是外交官張超英的個人傳記,但這位「外交『官』」不是部長、大使或代表,而是一位曾駐美國和日本,最高職務僅及處長的公務員。但在陳柔縉的筆下,張超英在例如「台美斷交」,或者開拓對日本主流媒體和政界的關係上,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陳柔縉在《宮前町九十番地》的序言裡這樣說:


「幾十年來,我們的眼裡只有位子高的大的政治人物,我們受惑於位子,誤以為位子高的,才是功勞大的,他們說的話才值得一聽,歷史是他們創造的。......我無意把張先生捧成大人物,但他絕非小人物;他那種要盡一己之力,不諂媚當道,讓台灣更好的純粹念頭和不謀權位的純情行動,特別在此台灣政壇權慾熏心,道德毀棄的時代,民心一片沈悶與低迷中,更值得大家體味與學習。」
 

「《宮前町》是陳柔縉轉型時代的代表作品。」春山出版總編輯莊瑞琳認為,陳柔縉的寫作,非常強調角度的創新,也就是歷史書寫的創新。

 

陳柔縉看到了「外交官張超英」公職生涯的貢獻;更深深著迷日本時代的「世家公子」張超英的成長經歷。例如這段在「鐵道旅館」的甜蜜記憶:

 

「鐵道旅館原址在今台北火車站前的新光摩天大樓,戰前一直是台灣唯一像現在大飯店的洋式旅館。......所有配件都是英國製的舶來品,電燈之外,小到刀叉、廁所的磁製馬桶,都來自英倫。內部除了昂貴客房、大宴會場和撞球間,餐廳裡還有時髦的咖啡可以喝。」
 
「祖母常帶我(張超英)去鐵道旅館,那裡古色古香,咖啡杯好小,有稀奇的布丁可以吃。」
 
當年防止氣喘病發作的「蒸汽機」,如今讀來也讓人興味盎然:
 
「我(張超英)祖母犯氣喘病,祖父疼惜祖母,又做煤礦生意,後院裝設了一座像火車頭一般大的蒸汽機。蒸汽機燒熱水,熱水導進家裡,發熱氣使屋子暖和,可以讓祖母身體舒適一些。」
 
書寫張超英的早年記憶時,陳柔縉對諸如「在鐵道旅館吃布丁」這樣的生活細節格外感興趣。莊瑞琳分析,這時的陳柔縉開始從新聞的採訪現場意識到歷史脈絡,深入歷史的大背景。「尤其是日治時期和日本的關係,把這些串起來,就是歷史學家陳柔縉的出現。」

 

「作者陳柔縉」停不下的好奇心

 

從2005年《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出版之後,陳柔縉從「記者」蛻變為「作者」,接下來《囍事台灣》、《台灣摩登老廣告》、《舊日時光》一直到2018年的《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陳柔縉開始追問、探索日本時期的台灣人生活的各種細節:

 

台灣什麼時候開始有巧克力?
那時台灣人用什麼醫油?
台灣什麼時候開始使用西曆?
台灣什麼時候開始出現「職業婦女」?
最早的台灣人飛行員是哪些人?
日本時期的小偷怎麼偷東西?
台灣社會男女自由戀愛怎麼開始的?
哪些商品從日本時代就有,到今天還在用?
......

 

陳柔縉像一個好奇的小孩子,打轉著頭腦四處追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這樣的精神氣質,麥田出版社編輯林如峰說來歷歷在目。她和陳柔縉合作十年,兩人每次見面,陳柔縉總是一坐下劈頭就問:「如峰,怎麼樣?最近有發生什麼好玩的事情?妳最近做了什麼書?」


從常民生活細節點點滴滴的建立和爬梳,陳柔縉這個階段的作品最終指向一本書的書名:《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這本書的內容一樣是容易閱讀的短篇結集,但每一篇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儘管絕大部分都不是知名人物。例如:

 

  • 1918年第一位登記擁有汽車的車主黃東茂,他任職洋行買辦,曾經是彰化銀行的大股東。
  • 1910年從紐約大學商科畢業的李延禧,是台灣第一位留美學生,40歲未娶妻,是當時的黃金單身漢。
     

莊瑞琳分析,在陳柔縉的史觀下,描述的人不一定得是名人,但故事必須要有不同觀點和時代代表性。反過來,即使她寫鹿港辜家這樣的世家、名人,也挑選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切入點:1921年鹿港辜家遭了小偷,一批鑽石、珍珠和黃金不翼而飛。

 

陳柔縉與羅福全、毛清芬夫婦不只是採訪寫作關係,陳柔縉的特質,讓她與受訪者建立起更柔軟、更具韌性的情誼。毛清芬提供。

 

追尋「人人身上的時代」
 

當「常民經驗」、「生活史」成了主要關懷,陳柔縉的作品就明顯出現對細節的大量描述。毛清芬記得,為羅福全回憶錄採訪時,羅福全提到了自己早年在大學當統計操作的電腦IBM7094,有一整個房間那麼大。陳柔縉就會順著線索去找到一些照片,一部一部問「是不是這一台」,一定要羅福全認個清楚。 


她對細節的追求,讓歷史場景,事無鉅細,都能夠重現在讀者眼前,甚至驚呼:「原來是這樣」、「竟然還有這種事」......。例如她寫道1923年,台灣知識菁英、士紳爭取設置議會運動進入第三年時,第一位台籍飛行員謝文達駕著飛機「飛越東京,灑下幾十萬張宣傳單,東京街頭一時散落『給台灣人議會!』『殖民地總督獨裁主義是立憲國日本的恥辱』的傳單。」
 
又例如「台北市茶商公會會長」吳文秀帶著台灣烏龍茶參加巴黎萬國博覽會的歷史,陳柔縉寫道:

「吳文秀『馳車街道』,把宣傳單和相片簿,『四處分發』,要讓全巴黎人都知道烏龍茶的『真味』。皇天不負苦心人,台灣的烏龍茶經過審查官評判,最後和錫蘭茶同受博覽會金牌。」

 

一個台灣年輕商人在巴黎街頭發傳單推銷茶葉的形象,清清楚楚呈現出來,這也是可考的,台灣第一位參加萬國博覽會的商人。更重要的是,這段歷史發生在1900年,比日前大受歡迎的電視劇《茶金》設定的時間,還要早50多年。

 

「『人人』,基本上就是陳柔縉史觀的核心:她就是這麼看待歷史的。」莊瑞琳如此總結。
 
 

親近可讀的大眾史家
 

陳柔縉中、後期的作品,表現得已經是一位歷史學者。但這樣的形象並不太突出。原因一方面是她並不以「學者」標舉自己,二來她的行文始終平易可親近。莊瑞琳認為陳柔縉的作品集中在人物故事,和學院著作不同,也和一般歷史研究作品不同;但陳柔縉的書背後不可能沒有歷史研究,主要是還是寫法,「她用一種散文方式創造歷史書寫。基本上還是在文學架構底下,重新書寫歷史。」 莊瑞琳認為,這是陳柔開創的途徑,「在學院之外,找到了一個和大眾溝通台灣歷史的方法。」
 

陳柔縉平易、不自居「啟蒙者」的姿態,讓她的台灣史寫作避過了政治雷區,滲進各個不同立場的族群。留學日本,專研台灣史的台北科技大學兼任講師劉夏如說,戰後六十年,日本曾經是個禁忌。國民黨政府把抗日戰爭的仇怨移植台灣,在兩蔣統治的時代,台灣史談得少,日本統治台灣的歷史,更簡化成被「兩端處理」的政治史。一端是日治初期,台灣人武力抗日,遭受鎮壓屠殺;另一端點是日治末期的戰爭狀態,軍國主義、皇民化運動、經濟統制,大約就是這些字眼。兩端合起來,便是所謂的「日本統治史」。
 

但劉夏如認為,陳柔縉的取材和行文說明能力超然,充滿了人文關懷、對人性的理解與寬容,這得以吸引不同立場的人願意跟她一起親近台灣土地的過往。她說,以陳柔縉謙遜直爽個性,即使她曾明言:「我就是袂爽為什麼我們沒弄懂日本時代是這個樣子。」也不會讓「外省人」或者「1949移民族群」感到威脅不安,這或許因為她出身記者,知道台灣國家結構與族群認同的複雜性。
 

劉夏如同時發覺,陳柔縉的風格也能跨越階級。雖然寫的主題還是以中上階層的品味為主,但確實將視角從權貴政商移轉到社會大眾的面向。也比較喜歡光明正面的探究物質文明文化,即使是論及物質文明帶來的一體兩面的黑暗部分,例如她寫日系百貨公司的魅力,雖然也提到虛榮行竊新聞與資本主義運作之惡,但也是兩造並陳,不特別負面看待。

 

麥田編輯林如峰回憶,陳柔縉有自己整理史料、採訪素材的獨到方式,除了建檔如圖書館裡的小卡片,另外就是會拼接紙張,畫出人、事、物的關係圖。麥田提供。

 

 

「小說家陳柔縉」的突破


 2015年前後,陳柔縉的創作進入第三階段,她的第一部小說《大港的女兒》2020年底出版。林如峰對於陳柔縉走進小說家之門並不意外,她形容陳柔縉原本就是一個喜歡「『玩』各種不同東西」的作者,當她寫了很長一段時間台灣史,也看到很多年輕人投入這個領域後,她就「不想再做這一塊,......想開始做新的東西。」

 

「新的東西」其中之一,就是小說。

 

《大港的女兒》以郭孫雪娥女士為原型,她是獨派元老陳隆志的胞弟陳隆豐的岳母,郭孫雪娥的先生是「世界台灣同鄉會聯合會」創會會長郭榮桔,對台獨運動出錢出力,在台獨運動圈無人不識「郭太太」,但陳柔縉心中有堅持:「我要叫她孫雪娥。」孫雪娥在陳柔縉的知識守備範圍裡有兩重意義:首先,在以往認識、研究的台灣人物中,少見道地的高雄人,孫雪娥正是其中一位。其次,孫雪娥稱得上是「高女世代」,日本時代的女孩,公學校(小學)畢業能往高女升學的,人數極少。孫雪娥的經歷,也是其中代表。

 《大港的女兒》固然貼著孫雪娥其人其事構建情節,但陳柔縉在虛實之間自有一番把握。她形容寫小說的過程中,「過去知聞的故事,不時如朝陽照耀,點點銀魚跳出水面。雖說虛構,也多本於我認識的真實歷史而構思的、具時代合理性的情節與物件。」
 

莊瑞琳認為陳柔縉不是一個刻意要當小說家的人,「而是(寫小說)這個選擇,能夠讓她更貼近人物和時代的細節。」她是一個很在意要把人物放回歷史情境狀態的人。肯定是在訪問主角後,她覺得用小說更能貼近那個時代。
 

未完的作品 永遠的遺憾 


能夠貼近時代細節的媒介,不只是文字。談到陳柔縉未完成的作品,林如峰在電腦上找出了台灣畫家郭雪湖的名作「南街殷賑」,這幅1930年代的膠彩畫展現一片熱鬧繁華的街景,從畫中的霞海城隍廟可以知道,這裡正是郭雪湖的出生地— 當時「南街」的大稻埕一帶。

 

「如峰,妳看到什麼?」陳柔縉當年對著畫作這樣問。

 

「這幅圖,有人看見結構、手法;有人稱讚它的寫實。但老師(陳柔縉)看的是畫中人物的穿著、髮型;廟的祭典;甚至永樂座上演的「紅蓮寺」,她都去查出是什麼時候上演的。」林如峰指著圖上一個一個細節,最後停在一塊一塊店鋪的招牌上。她說,陳柔縉曾經常非常仔細考證「南街殷賑」的街景究竟是寫實還是虛構。在動用中研院「地理資訊科學研究專題中心」等工具和資料後,答案是:半真半假。
 

而對「真的」招牌和商標,各是哪些商號?什麼商品?陳柔縉會再做一番考察,有時會更正一些流行的說法。例如一個有「SO — NY」字樣的招牌,以往常被認定就是「SONY索尼」,但陳柔縉發現,這個招牌應該是「三達石油」,也就是美國石油大享洛克斐勒創立的「標準石油公司」(Standard Oil),當時在台灣的代理是茶商李春生的家族,李春生,正是前文那位「黃金單身漢」李延禧的祖父。
 

藉著陳柔縉的筆,歷史,眼看著就要從不同的地方連結起來。只是欠缺的這一筆,永遠補不上來了。
 

《總統的親戚》原訂再版計畫中,陳柔縉不斷更新的關係圖手稿。麥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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