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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何者是為人最難堪的狀態?難說。那麼如果有一個曖昧狀態,能讓死者逃避死之虛無,生者逃避生之沉重,你願意逗留其中嗎?延宕在那樣一個「例外狀態」中,會否造成生與死雙方的崩壞?這些問題常常潛藏在偉大的文學作品中,而這本《林肯在中陰》則戲劇性地直面了這些問題,讓摧枯拉朽的無常直接給予我們答案。
而這麼一部艱難主題的小說,僅僅發軔自美國歷史不會記載、林肯傳記中也許只佔一兩行字的軼事:林肯在愛子威利病逝之後,兩度夜間不能自制地前往墓園看視威利的遺體。據作者喬治‧桑德斯自述,有人告訴他這件軼事,他惦念了二十年,終於寫成這數十萬字小說。林肯,一個堅毅偉人的至暗時刻與常人有何不同?其相同與不同又如何啟迪我們面對不幸?──一個正常的作家也許會這樣寫,但桑德斯,選擇了墓園裡的聲音去陳述這一切生者關注的事情。
因此《林肯在中陰》無疑是這兩年最值得期待的美國長篇小說。2017年獲得曼布克獎之後,等待一年多終於有了很不錯的中文譯本──何穎怡的譯筆,堪稱令人驚豔,對以語言魅力著稱的原著幾乎做到了神還原。讀了十頁我就確定這是可以信賴的譯本,因為我採取的是平時閱讀詩歌的方式:讀出聲來,非如此不可檢驗一部作品的語言敏感。
原著很重視語調的變化,某些段落甚至押韻
原著很重視語調的變化,某些段落甚至押韻,就像老派的話劇一樣。何穎怡用半文半白的語言、民國早年翻譯外國戲劇的語言來對應之,節奏感一流。這樣的語言不會讓人覺得造作,反而極為符合小說那種詭異的氛圍,呼應了鬼魅們疑懼死亡、又裝腔作勢以壯膽色的悲哀。也可以說,因為意欲效仿南北戰爭時期美語,卻意外達成《聊齋誌異》或《老殘遊記》的效果。
不過,在讚美這部小說之前,我唯一可惜的是,書名沒有把Bardo翻譯成「中陰身」而是僅僅翻譯成「中陰」。當然,後者有足夠的理由,閱讀全書,原名Lincoln In The Bardo明顯是指威利‧林肯(與其他「鬼魂」們)身處佛教輪迴「中陰」這個階段,不能自拔。
那我的遺憾何來?因為,「身」,無論是活著的肉體、被鬼魂們稱之為「病體」的死體,還是鬼魂們呈現的幻象之形體,都是這個小說當中最具隱喻寄託的符號。甚至可以說,琢磨明白了「身」的重要性,這部小說的主旨你就明悟了大半。
據維基百科,漢傳(北傳)佛教認為:人死後大部份亡者的心識離開肉身之際,在投生六道之前,其心識便會因業力及對自己的執愛而得一種稱為「中陰身」的細微身,以這種身存在至因緣成熟而再次投生為止。這種中陰身的所謂「身相」,並無生前實質,只是大概具身相而已。中陰身並不享用實質的飲食,而以氣味為食。
死者不肯面對身體的衰敗
我覺得,這種解說比有的論者以為的《西藏度亡經》更吻合《林肯在中陰》,其一在於《林肯在中陰》裡的滯留墓園「鬼魂」的業力和自身執愛之強,無法救度;其二假若有救度,救度之後這些舊日美國的死者也無緣輪迴與涅槃,他們還得經受基督教地獄的審判,這審判加劇了前述中陰身的不定性,也是小說中諸「鬼魂」不肯面對死亡寧可滯留悲慘狀態的一個原因。
而與漢藏佛教都有所不同的是,《林肯在中陰》裡這些中陰身,其生前實質不但沒有稀薄,更因不同的執念而放大、其「身」會更誇張,甚至有的出現怨靈一般的變幻,比如恐怖的川納小姐。
身體的拘泥,是我們生死執念當中最難過的關。因此佛教修行裡有所謂「白骨觀」一法,修行者必須對死屍在身皮血筋肉消失後呈現出來的種種骨骸關節的相貌進行觀想,還有極端的修行者處身「屍陀林」中,與死體為伴,目擊其腐朽變化的過程,以此警幻色空。
《林肯在中陰》裡的墓園就是帶有基督教地獄特色的屍陀林,不過死者不肯面對身體的衰敗,固執相信重回生的世界的可能,相信生的世界並未遺棄他們。此乃大悲哀,可以說是《林肯在中陰》的滿紙荒唐言背後令人肝腸寸斷的真相,我們誰能保證,假如自己死後去到這般境地能夠從容超越復生的執念?
在中陰身的不只是小林肯
這時你當明悟,書名寫「林肯」而不是「威利‧林肯」,不是為了賣書的「標題黨」行為。作者一語雙關,指出除了那些執著的死者,即使未死之人,即使偉大如林肯,也難免身陷中陰。
為了帶出這一點,桑德斯盡用小說敘事的花樣,那些眾聲喧嘩、那些虛構與紀實相混的「史料引用」,並不只是為了好玩。你想,就總統宴會當晚的月亮就有如此多版本的記憶,更何況歷史和歷史當事人本身——後來在描述林肯相貌時又來了一番這種記憶「羅生門」,實際上這是一個比擬,林肯面相的變幻,和中陰裡川納小姐的諸多變形幻象是一個道理,怨念如業隨身也。
在中陰身的不只是小林肯和那數百擁擠於墓園不肯消亡的鬼魂,還有老林肯和其他困頓於生者世界的人們。小說憑空虛構的中陰世界,比基督教傳統的靈薄獄光怪陸離得多,是一個自足的小世界,什麼「石屋」「養病箱」「蛆蟲」,他們對現實有自己的一套說法,久矣久之你不禁對我們所謂的「真實世界」也生狐疑。
當然,他們(和我們)只是對最荒誕的虛無的不甘心──沒有一個人會認為自己或者自己在乎的人真是死得其所的。憑空而來的缺失,即使許諾一個天堂也帶有濃厚的欺騙感。小說寫作本身,也僅能努力嘗試去緩解這一不甘,把人人平等的死轉移到從生延續而來的不平等中,以此演繹救贖的可能。比如說那些沉默的邊緣人,小林肯提醒了她們也有傾訴的權利,然而幽靈之間的傾訴有何用?
從愛子的死亡中反省和最終決斷
不得不承認,眾靈拒絕天使救贖那一段,想像力奇崛放肆,立場甚至有點《異鄉人》的存在主義味道。接下來轉折到一陣民主的眾聲喧嘩,群鬼通過救人而自救,雖然也盪氣迴腸,卻有點不夠說服力了。難道兩個林肯都在中陰,他們便能成功引發墓園裡的黑奴革命戰爭?
真正說服我的,是人道主義的共情,「我突然渴望他認識我。我的人生。認識我們。我們的命運。當那位紳士穿過我的身體,我決定多留一會。待在他的身體裡……」黑奴鬼魂對林肯的期許也許真的影響了後者──傳說中的中陰身沒有障礙,除了母胎及佛的金剛座外,他可以超越穿過任何東西──這一點特質被桑德斯演繹成不但能附身生者,還能傾聽彼此心聲,確是全書最動人心魄的想像。
到最後,你會赫然發現,《林肯在中陰》並不是一部前衛小說,對死亡不斷的省思甚至令它帶有了古典文學的色彩。那麼再加上一道陰影或者榮光吧,小說的時代背景:南北戰爭膠著期,北軍那為正義而死的數千士兵,他們的死與小林肯的死的區別何在?就小說表面所呈現,林肯總統是從愛子的死亡中反省和最終決斷的,但我卻理解為:人類從自己的虛弱和絕望當中,不得不尋找出最天真的藉口,去現實當中施展最決絕的行動。
這是人類延續的動因,雖然荒涼,但不失可敬。因此遍被華林的悲傷之霧,也許能稍稍盪散,讓我輩能像中陰中人,能一瞥前生來世,再低頭記下那些哭聲笑聲。
本文作者─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家。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 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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