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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聖誕假期,美國頂尖科學期刊Science的網站,發表了一篇討論癌症成因的論文。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的兩位專家,其中之一是知名的癌症基因學教授沃格斯坦(Bert Vogelstein)。那篇論文立即引起國際媒體的注意,從新聞標題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著眼點,例如路透社是「癌症病例有三分之二應怪罪衰運」,我國中央社則是:衰運為罹癌主因。結果造成軒然大波,問題正在「衰運」(bad luck)二字──出自論文摘要,而不是媒體捕風捉影。
把複製DNA想像成抄寫一個很長的句子,便容易明白那種錯誤了。
新年假期之後,世界衛生組織(WHO)下屬的癌症研究所(IARC)於1月13日(好在是星期二)召開記者會,發布新聞稿,一方面指責兩位作者的結論可能誤導大眾;另一方面,擔憂論文造成的負面後果。因為說「衰運」是罹癌的主因,可能會沖淡研究與預防的熱情,讓公衛機構遭到預算削減的「衰運」。
事實上,2015年元旦兩位作者已發表過澄清稿,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網站刊出全文,一星期後還追加澄清。原來作者在論文摘要對「衰運」做過說明,指正常的幹細胞在正常DNA複製過程中發生的隨機突變。那是我們在國中就學過的:一個細胞分裂成兩個的時候,細胞核裡的DNA都要複製,再分配到兩個子細胞中。複製難免會出錯,特別是長而複雜的分子,而DNA是生物體內最長最複雜的分子。我們要是把複製DNA想像成抄寫一個很長的句子,便容易明白那種錯誤了。
關於癌症的起因,「DNA複製錯誤說」可以追溯到百年前問世的點子,並不新鮮。「DNA複製錯誤」的直接後果就是基因突變。而過去三十年的癌症生物學研究,早已肯定「突變基因致癌說」,沃格斯坦的論文到底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
幹細胞分裂的次數越多,致癌的突變基因越有機會出現、累積、串連。
原來他們把致癌的突變基因根據來源分成三類:來自父母的(H)、環境造成的(E)、複製出的錯(R) 。這個點子並不神秘,也談不上創新,一般的衛教教材都有。可是兩位作者設法估計了三類突變的比例,結論是致癌的突變基因有三分之二來自複製。對許多公衛人員,那不僅冒失、冒犯,而且違反常識。例如英國的專家根據流行病學研究,估計肺腺癌有近九成是可以預防的。此外,不同國家的十大癌症排名不同,更是環境因素致癌說最重要的證據。
可是沃格斯坦的研究動機來自一個簡單的事實,身體裡不同器官的罹癌風險不同,例如肺臟6.9%;甲狀腺1.08%;神經系統0.6%。甚至同一系統的不同組織罹癌風險也不同,例如消化系統中,食道是0.51%;胃0.86%;小腸0.2%;大腸4.82%。作者懷疑那與組織中幹細胞的分裂次數有關,因為癌的發展很慢,正常的細胞必須累積幾個突變基因才會癌化。因此幹細胞分裂的次數越多,致癌的突變基因越有機會出現、累積、與串連。與沃格斯坦合作的應用數學家以統計學證明,特定組織的幹細胞分裂次數與罹癌風險有很高的相關性。他們的結論是,不同組織罹癌風險的差異,有三分之二源自幹細胞分裂的次數。幹細胞分裂次數少的組織,例如腦子、攝護腺,罹癌風險低;幹細胞分裂次數多的,如肺臟,罹癌風險高。(路透社下的標題因此絕對是錯的。)
因細胞分裂而出現的「複製錯誤」,無計迴避、無法預測、無可如何。在常識中那等於「運氣」,只是我們更關心「運氣」的好歹。後來沃格斯坦特別說明,使用「衰運」二字,是因為他們接觸過許多病人與家屬,為自己或子女罹癌而自責不已。作者認為「衰運說」可以減輕人的內疚,坦然面對現實。
他們只是強調:身體裡必然會出現致癌基因,無從預防。
今年三月下旬,沃格斯坦等人再度發表論文。這次他們利用WHO癌症研究所(IARC)的資料庫,擴大分析範圍,涵蓋69個國家,人口合計占全世界2/3,發現幹細胞分裂次數與罹癌風險有同樣的統計相關性。此外,他們還用癌細胞基因組資料庫與流行病學數據印證了那個統計觀察。因此,這一次引起的公開質疑少多了。
當然,這次他們沒有重蹈覆轍,不再使用「衰運」二字,可能也是原因。沃格斯坦在論文以及新聞稿裡,一再強調他們的發現與公衛機構鼓吹多年的「養生防癌」策略並無牴觸。他們只是強調:身體裡必然會出現(自然產生的)致癌基因,無從預防。但是創造健康的環境、過健康的生活仍然是養生王道。因為外因( 如菸、酒、飲食、運動等E因子)必然會增加——甚至放大——罹癌風險。以我們的老話來說,不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至於政策意義,作者只強調針對那些自發機率高的癌症加強研發早期診斷技術,想來反對的人也不會多。
不過,與「衰運」有關的一個根本問題,倒沒引起什麼討論,那就是:「衰運」算不算解釋?要是我們自己或親愛的人得了癌症,我們願不願意接受那只是「衰運」?所謂解釋,指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我們都清楚,而且「事情就是那樣」。DNA複製會出錯,我們能夠理解。但是,要是DNA複製出的錯造成致癌突變,我們還會接受「事情就是那樣」嗎?DNA複製出錯是常事、瑣事,可是造成致癌的突變可就茲事體大了,得有個說法:「為什麼偏偏是我?」
問題本身就有問題?那麼答案也就不可能是答案了。
即使不問這麼個人化的問題,「機運」或「隨機發生的事」能不能滿足好奇心,仍是問題。這一次Science的評論員便以愛因斯坦為例,點出這個問題。當年愛因斯坦說過一句名言,表達他對量子論統計觀的不滿:上帝不會拿擲骰子遊戲創造宇宙。其實英國諷刺小說家亞當斯(Douglas Adams, 1952-2001)以更尖刻的方式幽過科學家一默。話說一位仁兄提出大哉問,企圖洞鑒「生命、宇宙、及萬事萬物」,超級電腦運算了750萬年終於吐出答案:「42」。這位仁兄大惑不解,超級電腦一語道破:「問題在於你根本不知道問題是什麼。」
問題本身就有問題?那麼答案也就不可能是答案了。半個世紀前英國心理學家伊萬斯(Chris Evans, 1931-1979)在物理學實驗室做的一個實驗更發人深省。我們的腦子對於眼睛看到的影像,並不只想實事求是、分辨橘子蘋果,而是不斷拆解影像,以各種方式重組。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感知,目的不在搜集準確的物理參數(如長寬高明暗七彩),而是尋繹意義——新鮮的意義——即便沒有意義,也要無中生有。
衰運當然不會無緣無故。我做過虧心事嗎?可能我前生……?我的祖先……?還是閨蜜……?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