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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書評EP10】離魂求異之詩——《人生的乞食》

主持人 廖偉棠
單曲長度 00:12:59
發布時間 2021-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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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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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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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歷史與當下的人,藝術如何幫助我們把這些包圍我們的渾沌看得更清楚?

大家好,我是廖偉棠。歡迎收聽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四方田犬彥的詩集《人生的乞食》。

 

四方田犬彥早已是台港讀者熟悉的日本文化批評家。因為近年他的著作中譯本大量出版,所涉獵的範圍之廣令人嘆服,包括日本古典、新浪潮電影、飲食旅遊、學生運動、甚至非主流漫畫,這些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文化」,要一個怎樣的人才能融匯於一身呢?

答案是,那得是一名詩人。

文學是人學,老實說,我對四方田犬彥這個人他所經歷的命運,比對他關於藝術的獨特見解還要感興趣。因此,當我知道他曾經寫詩,出版過三本詩集的時候,就無比期待看到他這第一本中譯本詩選《人生的乞食》。

——我們期待一個資深的評論家的詩集是怎麼樣的,就像期待看到一個最陽剛的建築它陰柔的精神內核。我們會問,這些詩句會接近四方田犬彥的審美名作《摩滅之賦》還是接近其感性自傳《革命青春——高校1968》?在他的自序裡他透露了謎底:「希望(通過詩)能夠與生活充滿屈辱與陶醉的十七歲時代的自己,在某處進行和解。」

日本左翼抗爭的火紅年代,對於少年四方田來說,也飽含了孤獨的折磨、自我覺悟的掙扎,而詩恰逢其時地到來,一度為他提供了救贖的可能——並且在他身上埋下超越某時某地的革命因子,在他四十歲之後,詩再度出現,讓革命少年與摩滅中年相認:原來你一直在!

 

對「異」的暗許,體現在四方田犬彥的詩的多個方面

 

米沃什有一句詩說:「想到故我和今我為同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這真是非常難得的真誠和自豪。我在四方田犬彥的詩裡能讀到這一點。這本詩集以逆時方式編排,「今我」在前,「故我」在後,一以貫之的是詩人的坦率和挑釁的勇氣。

在他晚期的詩,可以讀出義大利詩人導演帕索里尼和希臘詩人卡瓦菲斯的影響,前者跳躍於大義與私情兩個極端的撕扯,後者則重新定義了詠史詩的寫作,也是把大歷史鎖入最個人的私歷史裡。恰巧兩人都是同性戀詩人,雖然我不知道四方田犬彥的性取向,但他的詩中有妖魅與邪典的傾向,應該也像他早年的精神導師寺山修司那樣,身為直男,心裡有異。

這種對「異」的暗許,還體現在四方田犬彥的詩的多個方面。最基本的,以中篇詩〈海迪徹〉為例,他純熟地結合了日本詩對微妙細節的警覺和西方現代詩對神話場景的宏觀調度,「臨走之際/你迅速撩起裙子/在雙腿間噴灑香水」這樣的逸筆讓人想起與謝野晶子,整體則像波赫士編織的傳奇。

這種「異」的趨向,還體現在對傳統日本文化「端莊」、「嫻靜」特質的背叛挑釁,四方田犬彥不時在詩中「放肆」,不只〈海迪徹〉裡的性幻想,也不只〈137〉裡對死亡的調戲,這也是日人壓抑性格另一面的流露,在舞蹈中有暗黑舞踏,在戲劇中有寺山修司和唐十郎,在詩裡也不妨有四方田與高橋睦郎。

 

前衛藝術在日本的發展常常就是挑釁加幽默

 

前衛藝術在日本的發展常常就是挑釁加幽默,正如四方田的〈水上行走〉詩中所示,耶穌變成了類似行為藝術家的騙子(「水上行走有個訣竅。預先在腳底塗滿松脂⋯⋯」,當聖人進化成為「聖愚」——也就是四方田自詡的「乞丐」,他的藝術技巧就是「在觀看的鹽裡/成為白色的翅膀」這種出神之術了。不過,詩人承認「我的心是石匠的心。我的心是不會動搖的石頭的心」——有顆石頭的心的話,即便是腳底塗了油脂也會下沉的。因此藝術家不能反過來成為耶穌。

這樣一句詩,倒是讓我想起了四方田犬彥的香港好友、詩人梁秉鈞的名作〈中午在鰂魚涌〉的結尾: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四方田用一種日本的決絕方式回答了梁秉鈞的奢想。雖然他倆都是文化批評與創作的多面手,但四方田犬彥不是日本的梁秉鈞,相較於後者的溫柔敦厚,前者有著日本詩彪悍與尖銳刺耳的一面。〈獻給克勞斯.金斯基的頌歌〉就可見,他可以雄壯有力,但那也是矛盾之力,就像導演荷索對金斯基的偏愛一樣,荷索和四方田都在金斯基身上發現了自己不可能成為的那隻野獸,那隻比他們更接近尼采的酒神的野獸。

「粗野」的確成為了四方田犬彥詩中「異」的魅力的守護神。尤其是當他「禮失求諸野」的時候,「不能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粗野其實是高貴的」,在宏大的〈巴勒斯坦組曲〉裡,四方田有意無意地說了這麼一句。這句話聽起來矛盾,實際上是日本進步知識分子的一種態度,不是瞞騙「高貴的異族」,而是承認粗野本身的價值,甚至傾身捍衛之。

 

寫給新井豐美和普拉斯的不可思議的情詩

 

二戰之後,也許出自一種對國際公義的負罪意識,第三世界戰亂地區對於某些日本人的道義吸引力極大。聯合赤軍遠赴巴勒斯坦參戰、山口淑子(李香蘭)多次赴中東並採訪阿拉法特,這些事情都引起四方田的共鳴,因為他也是這麼一個國際主義者。

山口淑子的事蹟他有專著《李香蘭與原節子》提及,至於聯合赤軍,在〈尼查爾〉一詩裡有令人動容的哀悼,這首詩是紀念聯合赤軍士兵尼查爾.岡修的,「所有人都想結束時/只有一人,持續等待世界的起始。/那期待的巨大。我的愚蠢 誰記得呢」,實在是對那一代理想主義者的悲劇最準確的悼詞——也許,還指向四方田自己,就像〈星〉一詩亦寫道「巨大的承諾必將毀棄/愛不被實現/解放鬥爭歸於徒勞/是什麼將你留繫在現世之中呢」。

「我的煉獄」這一輯四方田犬彥的中後期詩作中,不少這種動人之作。我特別想要一提的是寫給日本女詩人新井豐美的〈耳〉,和寫及美國女詩人普拉斯的〈連響的鐘〉,均為不可思議的情詩,因為兩位女性都是四方田不可能相戀的。但他用極其細緻獨特的想像「佔有了」她們,他寫前者的雙耳裡「搖晃的佛陀」與微熟的「欲求果實」,寫後者:「手腕是斧頭所致,指尖是花的荊棘/世界若是我的傷痕/想和你一樣出色地寫詩,/做了齒列矯正的少女們聚集的巡禮之地。」這是何其精彩又詭異的共情啊。

 

原來他早已成為日本超現實主義詩集大成的王儲

 

在種種異像之上,是一個離魂,一個從六十年代就出走的少年離魂。晚期詩作裡,從〈籠子〉到〈舟〉都是關於犧牲與被犧牲者的,可以視為系列的輓歌,並可直接從最後一輯也即是四方田犬彥在六十年代出版的處女作「眼之破裂」裡找到這種獻祭衝動的根源。

是離魂,必然歷劫。早年〈來自陌生的街道〉叫人驚豔,從六十年代示威的街道上發生的殘酷戲劇,預言了一個超限版本的《阿基拉》,裡面充滿了對同伴遇難和自身變異的痛苦,「我從泥田裡爬出 便迅速將武器縫入視網膜的內側藏起來 沒什麼好驚訝的 當然那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的頭如腦瘤與幼兒般難看地腫大 詛咒與叛逆與出殯 太陽底下我產下的東西們 馬上就要反抗我了吧」這難道不是阿基拉的懺悔嗎?

少年的四方田還寫過一首〈王者〉,「我是塵世的大蛇/又是蛇胎中的虛無/我可以不識鳥的飛行/測量海的時間/像水上聖人般/從瘋狂的彼岸渡步到下一個彼岸⋯⋯」這些少作證明,原來他早已成為日本超現實主義詩集大成的王儲,但他是一個懷抱天使之卵的哈姆雷特,痛苦於「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

唯有如此,我們才可以理解這本詩集名字曰《人生的乞食》之曖昧——食者,五味雜陳,乞者,廣納百川——詩到中年猛回首,這才成就一本真正的摩滅之賦。

 

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的系列探討,就到今天告一段落;下一季書評,我將要探討的主題是:「樂與詩裡的浮生——音樂人的詩意書寫」,歡迎繼續收聽,我們下一季節目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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