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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歷史與當下的人,藝術如何幫助我們把時代的渾沌看得更清楚呢?
歡迎收聽「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
我是廖偉棠。今天我要和你探討的是,韓國詩人高銀的《招魂》。
不知道韓語裡的「他者」怎樣寫、有什麼其他民族語言所沒有的含義?我們所最熟悉的「他者」,是卡繆的「異鄉人」,但是「他者」二字那種游移於陌生與親近的曖昧性,恐怕是韓國文化更能給予一個華人的。相比於歐洲清晰的異鄉感,韓國像是一個踞足山野之間的仙人,時而跟你說來「禮失求諸野」吧,時而把你拒諸門外,以他完全特立獨行的民族性格。
這是我讀到韓國的國民詩人高銀的一句詩「我成了世上的他者而整日悲傷」所浮想的,請注意,他所說的世上,當然是包含了韓國的世上。在他「晚期風格」的詩集《招魂》中,高銀一邊履行著他國民詩人的「義務」,繼續為大韓民國的苦難百年裡的無辜泯滅者招魂;另一方面,因為年歲已老,高銀更不受詩的規矩拘束,信筆由韁,老辣之餘,也流露出他對自己被賦予的這一個泰斗身分的反叛——也就是說,他除了要成為韓國人的他者,還要成為他自己的他者。
高銀的詩歌魅力很複雜,我以八個字概括:勇猛精進、低首慈悲
高銀是我很欣賞的詩人,他也許是韓國當代詩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創作力驚人,多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進入最後決審,而他的人生經歷和創作主題,也跟韓國政治的民主化息息相關,被視為韓國的靈魂式詩人。
高銀生於1933年,出家做過和尚,坐過四次監獄,一生著作等身。主要詩集有《彼岸感性》、《凌晨路》、《萬人譜》、《祖國之星》、《遙遠的星》等,中譯本包括簡體的《春天 得以安葬》、《唯有悲傷不撒謊》和《喜馬拉雅詩篇》、繁體的《招魂》。他最著名的作品是《萬人譜》,這首組詩歷時25年,刻畫了5,600位同時代人物,完成後長達30卷。
高銀的詩歌魅力很複雜,我以八個字概括:勇猛精進、低首慈悲,如《水滸傳》中的魯智深。而韓國當代史的多重波折:反抗日本殖民、建立大韓民國、南北戰爭、反全斗煥民主運動等等,都以大時代背景反映在他巨細無遺審視周遭生命的詩中。這種詩人,是時代造就,也能造就時代的,屬於一個民族的靈魂。
所謂「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又謂「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兩句都是杜甫寫的,從庾信到杜甫,然後到高銀,似乎是理所當然。這是儒家理想的雙重成就,立言,最後以言感化天地——意縱橫、動江關,這兩點,我們在杜甫晚年詩和高銀晚年詩裡也能體會。但是高銀從自身文化的偏移性和作為當代藝術家的自覺性,帶出一個抽離的儒家,改變了傳統中詩與歷史的關係。
《招魂》裡的短詩都是直取性命、一刀見血
首先,高銀詩風樸素俐落,都是沒有典故和互文的詩,得以擺脫從中國而來、在韓國也根深蒂固的儒家經典壓力。他通達如另一位出入儒家無礙的西方詩人加里.斯奈德,在自然與歷史中自知一個位置,因此無所謂虛無與否。這是他的自道:「溪流獨自完好無缺//李白/哈伯斯(波斯詩人,通常譯作哈菲茲)/都不會來這裡」〈丙辛年四月五日〉,也是對韓國文化在亞洲中所謂的邊緣性的自信。
其次,在全球化、但依然西方中心的世界,每一個有抱負的亞洲詩人,都必須思考這個問題:當我們營建純屬東方的神祕主義時,如何有別於西方索求的異域情調審美?
高銀得益於佛教對他一生的影響或加持,但這是和所謂佛教主流不同的佛教,更像寒山、王梵志、一休宗純那樣的禪瘋子所為。正如「聽不見/夏夜裡萬隻蟲鳴/冬夜/失明般盡情地看雪落下/一輩子的六波羅蜜全然是盜竊行為」〈據實以告〉,失明既可以看,波羅蜜自然可以與盜竊相提並論,這種悖論及其魅力,是無法用西方詩學去理解的,關鍵仍在於心。
從心而發,《招魂》裡的短詩都是直取性命、一刀見血。「銀河之下/這個世上的答案是一把灰燼」〈灰燼〉短短兩行,灰燼固然是虛無主義的答案,可是它的上空依然有銀河,兩者的型態形成倒影的關係,端看你站在哪個角度抬頭。
高銀和倉央嘉措一樣都有對自己矛盾身分的自覺
這樣一個不掩飾老者、他者的決絕的詩人,往往介乎於坦率和厚顏,他在自傳詩〈詩的旁邊——紀錄我數十年的私生活〉寫道:「寫詩拿錢/不覺間/十年二十年間當詩人當流氓當浪子/轉眼五十年過去/每一首詩幾萬元/作為某個活動的詩/一篇就是幾百萬元/我變得漠不關心/但我的厚臉皮不懂得停止,只要給獎我都領//必須孤單感受/詩作為無期徒刑的處罰/我把我在祖國和祖國之外/當作流放的歲月」
從極其形而下轉換到極其形而上,只有一行之隔,他坦承詩本身對他作為祖國的「他者」的推動,點出公眾的誤會——把一個自我流放的人當成一個愛國主義者去追慕逢迎。我留意到詩人兩度自詡「萬古逆賊」,這個極具古典中國戲劇色彩的詞,是儒家的反動也是繼承,「春日清晨/青豆間歇冒出/秋日晚上/楓葉慢慢地凋落//我急切地成為萬古逆賊」〈短歌二十五〉上面承接的是一句「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渴望世界的終結」,這是東方的虛無主義,也可以說是反西方的積極開拓求生價值觀的。
這讓我想到在中華帝國另一方邊緣:圖博西藏的大詩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高銀和他一樣都有對自己矛盾身分的自覺。他們都嘗試用文字上的縱情聲色去反叛這種矛盾,而他們身處的特異環境(無論是氣候上還是政治意味上的)給予他們詩的異色。可以看到高銀的凜冽之美如倉央嘉措,「寒冷的蜂/飛到海棠花枝葉之間/極美花間那顫抖的愛情/那還有什麼可求的呢」〈在院落裡〉這一段可堪比擬倉央嘉措這首:「什麼在春天出現/在秋天消失//藍綠色的玉蜂/並不哀嘆命運//情人與我不常聚首/我們也並不為此哭泣」。
西藏讓他重新學習何謂慈悲、何謂天地無情
20多年前,高銀曾在西藏各地浪遊了一個多月,在那次西藏之旅寫了幾十首詩,結集為《喜馬拉雅詩篇》,其中有很多充滿悲憫的詩句。他作為韓國還俗和尚的身分在其中甦醒,是西藏讓他重新學習何謂慈悲、何謂天地無情。
不知道是否喜馬拉雅之行給他的洗禮,放大了他性格中浩瀚的部分,亦帶出了韓國詩有別於日漢詩的一股悍氣、勁道——以及不加掩飾的悲傷。無論是〈關於祖先〉:「在那裡流淚的我的九次元祖先/在那個地方/酷寒寒帶地方的布拉日米爾,百年屍體不腐的一口酒/一直/在等待著」還是〈關於和尚〉:「對著這世界五大洋的聾子哭泣/對著八百億魂靈/對著石頭/對著泥土/對著水的轉世哭泣/對著塵土般的恥辱,我榮譽的身體裡的苦澀膽囊哭泣//和尚哭泣」。
可見高銀常常「化身千萬億」,這是佛的覺悟——「向著死亡猛然起身/我不得不朝著不知去向的路/而去/不加思索地我朝著幾千個的我而去」〈關於下落不明〉。他動輒以億、萬、次元為計算單位,以此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虛無,這個虛無就像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形容策蘭(Paul Celan)的詩所說:「空虛並非一種缺乏,而更是一種飽和,一種被空無填滿了的空無。」〈最後的言者〉
長詩〈招魂〉要做的招魂,《萬人譜》已經做得很充分了
空無成為詩人主動搶奪而來的武器,策蘭晚期詩裡的「空白、停頓和沉默」,在高銀詩裡呈現為較為平靜的簡潔跳躍,時而如鯁在喉,是老人的惜字如金,也是絕唱前夕的決然。
「杜甫/可以學/李白/不能學嗎//越過大海/有誰/將我的行腳/將我的影子完全抹去/突然翻閱《赤壁賦》的那天」〈讀《赤壁賦》有感〉, 其實答案昭然,高銀學習的是蘇東坡,從青壯年、中年時的洶湧澎拜(寫作三十卷組詩《萬人譜》、七卷長詩《白頭山》)來到流放過後的心境蕭然,但還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這種複雜的轉變、成為自身的他者因而得以面對自身,在詩集裡最好的一首詩〈夢〉裡可以淋漓盡致地體會。全詩如下:
我只知曉那條江水的夢 源於平安、江原兩道山谷的每條小溪流 穿過西海岸穀倉地區的田野 日夜兼程,川流不息 我知道那個夢 流逝的江水 在最後的波光閃爍之後,漸漸消散之時 險被後浪驅逐 知道那個夢 定要與絕壁相逢 成為十二支流瀑布 我知道那個夢 即使粉身碎骨 頭部 五臟六腑全都消失 飛流直下後 也要成就那毀滅的撞擊之聲 我知道那個夢 在激盪與無休止的破碎間 變成其他江水的下游 最後匯入深夜的海 在此之前 江水已然明瞭 這世上所有的夢〈夢〉
經歷無數平凡日常之後突然奔湧如江,然後回望感謝那些涓滴,這就是高銀現在到達的詩境,也是其強大的自信。相較而言,詩集第二部分的長詩〈招魂〉那種理所當然的磅礴、對於高銀來說拿手好戲的歷史大抒情,倒是顯得無關緊要,因為它要做的招魂,《萬人譜》已經做得很充分了。此乃高銀履行其類似屈原一般的祭司義務,所建的公眾的、「我們」的紀念碑,未必比他作為民族當中的「他者」在荒蕪小路上一路撒播的紙錢更讓人傷慟。
下一回「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節目,我將分享漫畫家大友克洋的《阿基拉》,並且分享:我們所生活的2020年,如何向1960年的日本安保運動致敬,歡迎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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