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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 文學生活

【陳栢青書評】新世紀地獄遊記──《青蚨子》

主持人 陳栢青
單曲長度 00:14:47
發布時間 2017-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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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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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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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蚨子》作者連明偉談本書創作歷程與理念

陳栢青評《青蚨子》(聲音版)

發生什麼事情?要不是「我感應到這裡有些什麼」,或是明明有身體,但不存在靈魂:「他從裡面被換掉了。」,台灣文學史應該辦場玫瑰之夜或是鬼影追追追,關於台灣的鄉土文學,他們和靈異小說、恐怖電影一樣讓人害怕的部份是,很多時候,這些寫作者們「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那應該是靈異小說的核心,所以靈異小說除魔解魅的方式,往往是寫成逆向的推理小說,主人翁們會去找出「為什麼」──鬼的成因,詛咒為何構成。而失敗的鄉土文學作品被學者點出,書寫者不知道或懶於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於是就反過來,乾脆讓它刻板的發生,人物和事件是套模好的3D模組:「反映苦難、機械式操作農村風景,以為藉由水田、老牛、彎腰的老農、裊裊炊煙等幾個關鍵字便能召喚鄉土全景」,靈異小說的追兇過程展示鄉土文學失敗的原因。

但有一個現象才夠靈異,「恐怖喔恐怖,西洋人怕鬼,中國人也怕鬼~~」,從下巴打光讓司馬中原用陰陰的口吻說,我沒見過這麼直接的逃離,當學者丟出「這是鄉土文學」、「後鄉土」、「輕鄉土」的標籤時,以為是榮耀,結果小說家直接退票說不,於是此前有〈鄉土文學 作家不想要的大帽子〉這樣的報導。大家都想找個地方靠,但明明這文學都叫做「鄉土」了,作家反而不想輕易歸鄉認祖歸宗,而且可能寫得越好,越不想輕易被定名。到底是「鄉土文學」有體無魂還是有魂無體?還是它成為一張符,紫金缽或雷峰塔鎮下來卻壓不住這些愛搞怪的白素貞們,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是什麼讓鄉土文學成為魅影,或者寫作者們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

鄉土被寫活,更被激活,一個蝸牛角上的爭端,何嘗不是這些年來我們對於島嶼的深層印象
作者連明偉

魂兮歸來。連明偉《青蚨子》生出自己的鄉土來。小說以「蕃薯島東北角有餘村」為舞台,其實也不怕人家認,就是宜蘭一帶,這塊土地,李榮春寫過,黃春明寫過,連明偉1980年出生新世代,有別他的前輩,大人大種也長出體魄強健的新品種。小說先天上有很好的骨幹, 其中一線冠名「生死簿」,內中可以是抒情散文,或絕好短篇小說,遍寫「山川、水道、禮制、生死風俗物產與歷史」,時不刻畫幾個小人物,點名簿似一一為土地唱名。而另一線則以孩子金生為主人翁,寫那個長長夏天的冒險,有成長小說況味,金生在台語中諧音是「畜生」,這個連名字都開玩笑,由爺爺奶奶養大的孩子,爸爸進了監獄,媽媽在很早之前因為車禍離開世界。他最好的朋友羊頭的父親跑船瘋了,被用獸鏈銬在厝中,成天讓兒子放去溜……很邊緣的視角,活在島嶼邊村莊,卻遭遇主流事件,有餘村正逢里長大選,地方選舉亂象,各式選戰奧步,旗幟與喇叭聲齊鳴中,金生奶奶又迷信合修道場師尊,放符賜籤求供養……選舉與宗教,誰都在搶著當頭,哪還要金生來鬧,自己就亂個好幾發,鄉土被寫活,更被激活,一個蝸牛角上的爭端,何嘗不是這些年來我們對於島嶼的深層印象?

噶瑪蘭廳志,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出版

於是,一半是名詞式的。動員鄉土史誌,「生死簿」中大量化用《噶瑪蘭廳志》和《葛瑪蘭志略》,構成一個靜態的、可以賞玩深入細節的微觀世界,而小說另一半是少年眼界望出去--真的有事情在跑,鑼鼓喧天戲劇化,是鏡傳媒還是壹週刊上的選戰與宗教動新聞,那其實也就一口氣把鄉土文學常見的套路寫盡了。在這極端的動靜兩極之間,連明偉又透過陰陽界連結。小說寫金生失了元神,魂魄時不飄入鬼界中,原來陽間有一座有餘村,而陰間則有一蓬萊村。有餘村亂象頻仍,蓬萊村也遭遇動搖國本的大事,地府生死簿不見了,於焉陰陽大亂,閻王更推出新措施,為免陽間人口太少,地府人口太多,要輸出人力,讓舊鬼排隊去投胎,這會兒金生一邊尋找自己的元神,一邊哄著護著勸誘老鬼們投胎,兼且要柯南辦案找出生死簿。真的是人間鬧不夠,地獄添來亂,荒村廢人,人何潦落鬼何多,小說又寫人的故事,也寫鬼的故事,幾個老鬼們各自一鬧,玉簪婆、無頭鬼、孝女白琴、日本大將軍等一一現身,說自己的過去,其實是講出土地的歷史來,用片段的方式呈現葛瑪蘭一地的開發歷程,漢人來了,原住民被騙了,日本人來了,台灣人去哪了……「鄉土」的時間和空間容量被擴充,至此,小說至此成了大說,芳園應賜大觀名,這本書才真正好看起來。

「鄉土」越變越實,在作家筆下也就越寫越虛

陰間丟了生死簿,而小說其中一線可不以「生死簿」為名。透過連明偉的設計,「生死簿」成為小說中一個重要裝置。它的存在,其實點出新一代鄉土書寫必須面對的課題:鄉土文學怎麼了?他不怎麼了,而在於隨著作品的積累與研究者的建構之下,越晚近的書寫者越是有意識的體認到「鄉土」的存在,他避不開了,在黃春明小說裡是「恰好他們是小人物,對他們和家鄉有一份說不出的情感」,而隨著鄉土文學論戰、台灣地方感的建立、教育的深化,「鄉土」負載的東西越來越多,是身分的象徵,是家的根源,要凝聚共識,又成為資本主義、跨國全球文化、公權力等輪番掠奪分配的戰場,它必須呈現現實,又要諷刺現實,又要寫人,又要寫心,又要能凸顯時代,「鄉土」越變越實,在作家筆下也就越寫越虛,他要夠大,才能包容,但這麼大,很多時候只好破碎化、象徵化,他無法迴避,有太多政治正確要扛,鄉土這才成為真正的鬼。他會附身。有時就奪舍。他在搶小說的身體。你會發現,或者自己可能才是鬼。於是六年級以降的書寫者書寫鄉土時,無可避免的會進入一個中陰界,晚近的小說家往往動用非現實的技術,例如魔幻寫實,例如,後設,例如,小說中鬼變多了,他們必須留下一個空間,透過影子、透過投射,投過窺孔中種種變形,逼視作為整塊論的鄉土底陰影。這樣說來,我們都是鬼的孩子。連明偉的策略是,將鄉土視為一本正在書寫中的書,是生死簿,透過翻閱、以及改寫,有時更直接叫出鬼魂來,偏要把它寫死,認為他有鬼,這才有了喘息,乃至求生的空間,還寫的越是開闊,活的越是快活起來。

把善書做恐怖小說看

恐怖喔恐怖,司馬中原幽幽地口吻進了全聯smart中元節系列廣告,也變成「存好心,備好料」,連明偉筆下的宜蘭確實是個鬼地方。但這裡的鬼,有幾層意義,一者,荒村廢人,人活著卻像幽靈一般。二者,幽靈人間,嘲諷選舉亂象,怎麼忽然有這麼多死人變作幽靈人口入侵,可以投票,可以決定誰是里長。而最重要的是,連明偉借這些鬼話,找到一把進入自己內在的鑰匙。全書應該是《神隱少女》──孩子機緣巧合下得以出入陰間,碰到一身白之自然靈化身「河」庇護,一方面尋找判官失落之生死簿,一方面要回到人間──讓人想起宮崎駿動畫裡的小千終於見到白龍,「我的名字是賑早見琥珀主」。但宜蘭不是九份,《神隱少女》卻變成廟前善書《地獄遊記》,原書是濟公帶鸞堂乩生遊地獄,每回招來冤魂聊他們的罪孽,兼且目睹地獄各種刑罰。奇怪小時候看,知道歹路不可行,卻不管他的道德訓誡,書的刺激在於看地獄如何挖眼割舌剝皮刨骨,把善書做恐怖小說看。不怕咧,反而有點愉悅。就好像那些色情小說總是說要勸世諷喻,以主人翁之晚景悲慘告誡世人,但讀者卻沈溺在前頭穿廊過巷「好花處處,鶯聲細細」的奇淫細節中,連明偉大概深明此理,少年金生的島上漂流就是一部地獄遊記,連明偉的想像力全投注在這裡。寫刑罰和變形景觀特別用心,十八般武藝用在地獄十八層景象上,食心肝串肉腸,連蓬萊村地景都是地獄遊樂園,由男女身體疊踏而成,樹是勃起陽具,腳底肉踩過去俱是敏感帶,怎樣用血肉去裝潢才見書寫技藝,不只要露,更要露到底,袒胸露奶,心肝腸都露出來,色情與恐怖是鄰居,性與死亡是親兄弟,而現在親戚別計較,限制級用在少年普及成長敘事上,極端對立構成全新景觀。

苦難都是自找的,忍受也就成了享受

但那又不是書寫上的奇技淫巧,而是整體的反轉。《地獄遊記》的鬼魂還知道悔悟,《青蚨子》中卻是耽溺於地獄酷刑裡。有餘村的人活著如幽魂,而真正的鬼卻不想投胎變作人。生死簿失,地獄判官且描述:「因為習慣而日漸麻痺,反正怎麼苦也必須承擔,反覆煎熬,最後竟然甘心於此,還有鬼說彷彿倒吃甘蔗,很能找出樂子來。舊鬼不肯投胎,新鬼還在接受刑罰,地獄歌舞昇平,西方極樂根本不用去」,眾鬼「因為痛苦而獲得前所未有的慰藉」、「苦難都是自找的,忍受也就成了享受」,在這樣的翻轉之下,刑罰再無用處,反倒是樂事,這個倒轉的景觀一改罪與罰的定義,而隨著這一脈絡推展而出的怪奇書寫便成就台灣文學的心靈/地理大發現。

愛和棄一體,如何超越?唯有苦痛。

小說中金生一路往前闖,但時不攔下他腳步的心結便是「母親的死亡」,小說其中有一個獨立的部份叫做「紙紮人」,他以變位字作為章節名稱時不穿插小說中,但出現多少次,情節都是一樣的,反覆的摹寫母親離開的最後一日情景。只是母親在其中成為死者,卻仍活在日常劇場中,本來是一幅親情濃郁的鄉村風景畫,隨著重寫,卻逐漸變得歪斜而怪誕,牽著孩子的手掉下來了,家常菜裡混了手指和關節……那才是真正的地獄景觀。活著的地獄。而金生在其中反覆思索,他意識到自己被遺棄,但這其實是存活。他雖然是獨活,卻不能團聚。那個關乎存在本質的思辨,其實就是關於「愛」的矛盾。

愛和棄一體,如何超越?唯有苦痛。至此,我們才能明白連明偉筆下的地獄變相圖,也難怪眾鬼不想投胎,一例一休,一罪能找到有一罰。鬼魂在受罰感到痛的同時,知道自己因為什麼而被懲罰。也就知道自己曾經愛著什麼,又失去過什麼。於是懲罰反倒像示愛,痛在此等同愛,想愛便更要痛,曠男怨女,堪恨古今情不盡,金生的行路九九八十一難,談神說鬼其實是談情說愛。不是他不能走,而是他不想走。不是地獄困著幽魂,而是人們自己困著自己。困在愛之中。愛人本來是地獄。

母土過度到母親,連明偉借此生出自己,長出自己的身體來。而我也以為這回答了本文一開始的問題,事實是,任何為了特定文學標籤而特別去寫的,不會坐大,大概只會越變越小。泥土可以塑像,但對著泥像吹氣也不見得變成人。難怪作家個個要走出去,不要隨便叫我的名字,承認了,就被吸進葫蘆還是缽裡了,也許,管評論者說的鄉土文學去死,反而有生機,像連明偉這樣野放的,反而自成一方天地,一如他在小說最後一句,作為成長的一聲吼,何嘗不是對書寫的宣言:「攏共我閃開,恁爸欲來出巡囉」。

本文作者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

青蚨子,印刻出版

《青蚨子》
  • 作者:連明偉
  • 類別:華文小說
  • 出版社:印刻出版
  • 頁數:6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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